从天下第一茶碗——谈日本审美哲学
2024-01-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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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第一茶碗——喜左卫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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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二图的碗,奇形怪状,斑驳陆离,密集的裂纹中满是污垢,碗底更是黑的发亮,脏的有些恶心,密集恐惧症者,会起一身鸡皮疙瘩,直呼变态。这便是日本国宝,无可置疑的,公认的,天下第一茶碗——喜左卫门井户。

此碗有案可查的流传记载计400多年,历史上,拥有此碗者,多人患癌症而死,极为不详,使其更具神秘色彩。在最后一个持有者月潭也患上癌症后,他决定将此宝物捐赠给京都的菩提寺,就是一休宗纯重修的紫野大德寺孤蓬庵,那是1817年6月13日。直到现在,此碗仍在该寺中保管,被放在五重箱子里,用绵软厚实的紫衣包裹着,犹如神物,寻常难得一见。

这只茶碗,为什么是天下第一?到底好在哪里?

个人认为,除了传承有序,名人加持,神奇的传说,最本质最核心的是,他代表了日本茶道,也就是日本审美的最高境界,承载着日本审美哲学的系统性思考,是“茶禅一味”中,所蕴藏的禅宗思想在日本茶道中的审美实践。

理解了这只碗,就懂得了日本审美之道。

这只碗其产地和来历,只是当时(400多年前)高丽南部大规模生产的日常用器,就是当时普通老百姓使用的饭碗,是贫穷人家平常使用的碗,完全的粗躁之物,典型的杂器,最便宜的物件。

作者是无名的普通的,是一个窑坊集体分工制作的,没有个性的张扬,只有节省成本最粗躁的制作,只要能用就行,价格便宜,人人买得起,任何地方都能买到,这就是这个茶碗的出身,就村口烧砖烧陶窑一样普通。

因为极其平凡,所以没有任何一点“非凡”。

土是后山挖的,釉是草木灰或炉灰根据经验粗制调和的,轱辘的转轴长期使用,磨损的已经松动,甚至不能旋转出规整的碗口,外形没有设计,匠人熟练,切削简单,粗糙的手和泥巴混在一起,脏兮兮的,工棚里也是乱糟糟,环境是昏暗的,蜡烛油灯那么贵,看不清也得干,也能干。

工匠们肯定不识字,是文盲,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美,因为肚子是饥饿的,孩子还光着屁股,媳妇的奶水也不够,母亲还在吃药,生活的艰难,只是勉强活着喘气而已,谁还有心思管他妈的什么美???

破旧的窑,粗放的烧法,产品粘在一起,也无所谓,能用就行,这份工作,谁也不会有梦想,有什么精神享受,又累又脏,还赚不到几个钱,这是最底层的人干的。

烧出来的碗,什么都能用,吃饭用,喝水用,喝草药也用,喂牲口也用,上坟祭祖也用,不会认真清洗,有磕碰无所谓,只要不漏,没有比这更普通的器物了,这正是货真价实的天下名器,天下第一茶碗的原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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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千利休的井户茶碗(天下大名器)

难道这是皇帝的新衣么?那日本人到底怎么想的?美在哪里呢?

请看日本美学大师怎么说:

真是好茶碗!可又是多么的平凡啊!理所当然的样子,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茶碗,平平常常的样子,没有任何装饰,也不含有任何意图,寻常莫过于此,真是平平凡凡的器物。

这是个平平淡淡而无甚可观的,不包含什么诉求的,天真无邪的,纯朴的器物,是自然的,无心的,低调的,无装饰的器物,他谦逊、朴素、无夸饰,理所当然的被人喜爱,这不是美,是什么?

他是为了实用使用而生产出来的,没有精雕细琢,没有机会患技巧之病;

这不是按照美的观念而制作的,也没有机会患意识之病;

这是没有铭款的东西,没有机会患自大之病;

这不是在甜美的梦幻中产生的,没有陷入伤感的游戏之病;

这不是神经兴奋的产物,因而不会带有变态的倾向;

这是出于简单的使用目的而制作的,为什么这么平易的茶碗如此之美?因为远离了华美的世界,美确实是从平易中产生的必然结果。

一切美的茶碗只能顺其自然,与刻意的作为相比,自然产生令人惊异的结果,人的周密技巧在自然的睿智面前会显得愚蠢,平易的世界为什么能产生美?因为他毕竟是“自然的”。

自然的事物是健康的,尽管有形形色色的美,但没有比健康的美更美的了,因为健康是常态,最为自然的状态,被人们称为“无事”“无难”“平安”或者“消灾”,就是禅语的“至道无难”(出自三祖僧璨《信心铭》:“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”)之说,只有“无难”的状态才是最值得称赞的,因为没有波澜,唯有静稳的美才是最终之美,正如《临济宗》所说:“无事是贵人,但莫造作。”

是“无事”的,没有“造作”的,内“无一物”,井户茶碗,正是承载了这种禅宗内核,被千利休所推崇,原是高丽民用的粗制杂器,越过大海,到达400多年前茶人的“茶庵”中,成为“禅茶一味”的载体,成为茶人修行所寄,所谓天下茶碗,一井户,二乐,三唐津,成为是日本茶道茶器的美学标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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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千利休的井户水指(天下大名器)

为什么叫“井户”,出自何处?尚无定论,也许是按照高丽地名音译而来,又称“高丽井户”,正如建盏黑瓷,被天目山附近修行的僧人传入日本,日本便称建盏为“天目盏”。

喜左卫门,是日本人名,姓“竹田”,是大阪附近的商贩,受中国影响,日本也有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,商人被歧视,戴季陶的《日本论》中形容商人,叫町人根性,是武士骂商人时说的,町人好计算、短视、贪心、性格下三流,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,这很符合高丽井户使用者当时出身。

这就是天下第一茶碗的所有来历,在400多年前,通过这只茶碗,日本悟到了美的秘密,千利休成为日本美学的一代宗师。

其实,所谓的“无事”,“不造作”,其器物生产过程,不正是2300多年前,庄子说的“物我两忘”吗?就理论来说,我们的祖先早已悟透,比日本更透彻,日本还蒙上了一层禅宗的迷雾。

《庄子》曰:技近乎道,如庖丁解牛,如佝偻承蜩,如卖油翁等故事,技尽道现。

井户的工匠,在漫长的岁月中,在不断的重复的劳作中,对泥巴、轱辘、烧窑等了如指掌,闭着眼睛,也能拉出来,烧出来,只有这样的“卖油翁”才能达到“无心”,一是制作是不需要用心,制作饭碗像吃饭睡觉拉屎一样成为本能。二是本无用心,他没有所谓美的意识,没有思考,没有被意识所束缚,所局限,因为无知而无心,所以是自由的。二个纬度,前一个无心是物质的,后一个无心是精神意识的。

技术达到游刃有余,呈现出物我两忘的时,借助自然之力附着,偶然与必然的混沌间,就生出自然之美。

这正是《庄子》告诉我们的,高丽井户无意中实践的,被千利休发现的美学秘密。

不造作,是顺其自然,庄子范畴多些。无事,则是禅宗密语,“无”不是“空”,“无”仍是“有”,无一物,是修心,心无所住,这就进入“道”的门槛了。

如此说来,美不是太简单么?身边到处都是“无心”“无事“”不造作“的杂物么?

是的,的确如此!

可是我们有意识束缚着,被观点、理念所控制着,如同《庄子》里的河伯,坐井观天,不见大洋,格局、眼界和见识都未打开,并不能融入自然,无法发现自然美,就是俗话说的——美无处不在,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。

日本茶道,本质是美的宗教,是以美的直观为基础的,若不能直接发现美,就不会有茶器和名器,也就不会有茶道。

日本的茶道,就是一门培训和锻炼发现的美的”道“,日本茶器的“大名器“,并不是刻意制作出来的,当初也并非为茶而制作,而是千利休等美学大师,在寻常中发现的,正如这只”喜左卫门井户”。

说到底,审美能力是一种悟性,是一种智慧,需要一种穿透表象领悟本源的慧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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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千利休之子少庵的井户茶碗(名器)

一个无名工匠的无心无事不造作之作,就夺走了天下第一,那些艺术家们怎么办?本就是天才,为了追求美,却比工匠更勤奋,更努力,更好学,制作茶碗的技术,也堪比神手,岂是一个工匠能比?

意识,正是最大的障碍,首先意识到意识之罪的意识,才有的救,艺术家的意识,会让他自大,傲慢,局限,聪明绝顶,以巧夺天工为能,就陷入了意识的漩涡中。

巧夺天工是幼稚的,愚蠢的,可笑的,荒诞的。

人之力,在自然大美前,可谓渺小,连美都称不上,大自然呈现的雄浑、深沉、比例、协调、颜色转换,沧桑变幻、万年一瞬的时间和自然伟力才是大美。

精致不是美,追求粗糙也不是美,有所求必为所求局限,就是做作,是着相。

对日本人来说,茶碗的世界是极度深奥的美学领域,从艺术家的审美意识世界出发,所意图创作出来的作品,将会落入美与丑的二元概念中。

即使是具有人为感受上的美感价值,亦不过是被抹去了丑陋外衣的美感罢了,是肤浅的。

运用禅的思维去感受与理解茶碗的美感,人为刻意产生的痕迹越少越好,从茶碗中感受茶道美学与禅宗无上的深奥妙谛。

如此说来,艺术家出路在哪里???

下回分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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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小堀远州自用的井户茶碗(名器)